他心頭一撞,也是須臾,又平緩下來,只道:「我跟前不必隱瞞,你有什麼心事只管和我說。咱們也算談得來,淵源呢,說有也有一些。你信不及別人,應當信得及我。我養母常說一句話,投胎煩難,能活一天就好好消受一天。譬如她,進宮後沒得過聖寵,老爺子駕前不溫不火過了幾十年,她就看得開,也懂得作養自己的身子。」他想了想,又補充了句,「再好比我,我在喀爾喀受的苦一言難盡,如今不是都過去了么。你遇到的坎兒不過是些柴米油鹽的瑣碎事,我呢,動輒攸關性命前程。要是我跟你一樣心眼兒窄,早死了十回八回了。」
定宜知道他是誤會了,錯把她勒胸的絛子當成上吊用的綾子了。也是的,古往今來哪有那麼多女扮男裝的事兒呀,花木蘭是誰都能當的?女人在男人堆里混日子多不容易啊,一說姑娘,王公們首先想到的就是月洞窗下繡花彈琴的倩影。再看看她,水裡來泥里去的,和那些閨秀挨不上。
就是誤以為她要尋死,這點出乎她的預料。本來還琢磨怎麼瞞天過海呢,沒想到他預先替她擺好了台階。可是不能順著說,回頭他要繳了她自盡的工具,她裹在身上呢,拿不出來。
火摺子照得她眼花,她稍稍別過去一點,搜腸刮肚合計出個好理由,「不是您想的那樣,我沒要尋死吶!您說的是今天我進梢間前落在地上的絛子是不是?那個呀,是我臨出門前預備好,用來裹我腿的綁帶。您知道的,上寧古塔路遠迢迢,我沒怎麼出過遠門,天天的在馬背上顛簸,我那兩條腿都給馬鞍子磨壞了,衣裳料子一刮鑽心的疼。我就拿那個綁帶把腿包裹好,墊了一層就好多啦。」說著努力眯眼覷他,「十二爺您太關心我了,就為這麼件小事您巴巴兒跑出來找我,還挨我砸了一石子兒……我對不住您吶。咱們不說那個綁帶了行嗎,我就想看看剛才砸您哪兒了,砸壞了沒有啊?」
弘策這才想起來肩頭隱隱作痛,可是痛也敵不過掃臉,他滿以為他打算輕生,誰知道人家就是為了包裹腿上的傷,這麼著自己算怎麼回事呢,操心過了頭,鬧笑話了。不過這綁帶綁的……他眉頭擰起來,打量他的臉,打從第一次見他起就覺得他和一般人不大一樣,過於娟秀,過於細緻……也許是他想得太多了,長得像女人,未必就是真女人。他聽弘韜議論過,說他曾經有個雙生的妹妹,龍鳳胎嘛,男孩兒偏女性化一點也說得通。
他撫了撫肩,回頭看一眼,驛站大門上的燈籠掛著,黑夜裡遙遠的芒,頗有飄渺之感。轉頭問他,「回去么?」
她被火摺子照得難受,噗地一下吹滅,從他手裡接了另半截小竹筒給扣上了,笑道:「難得離他們遠遠的,再坐會兒。您著急回去嗎?要著急,那我就陪著您回去。」
放眼看四野,燕山在月下起伏,高高隆起的山脊,朦朧間像暈染了一層薄紗。野外的涼風吹拂過湖面,帶著涼颯颯的濕氣,不似驛站牆頭屋頂都飽含了熱量,這裡果然要涼快許多。
時候倒還早,回去除了看書睡覺無事可做,他稍挪了挪身子,「那就再坐會兒。」
定宜挺高興,把馬蹄袖放下來給他扇風,「黑燈瞎火的,我這麼說話,您看得清嗎?」
她有意把口型做得很誇張,方便他看明白,他說:「別支支吾吾的就可以。」言罷指指身旁,「正對著月亮,背光我看不見。」
她噯了聲,在一旁按膝坐下,又坐得不甚安穩,躑躅道:「照理說您身邊不該有我的座兒,我是奴才,這麼的不合規矩。」
他卻不以為然,「這裡沒外人,要有那麼多講究,當初你就不該找我來。」
這王爺真是個親切的好人,走動幾次,她都不算外人了。定宜抿嘴一笑,「是這話,要是您心腸硬點兒,您府上再森嚴點兒,我連門都進不來呢,怎麼見著您呢!十二爺,您說還有多久能到長白山呀?到那兒的時候天該冷了吧,您禦寒的衣裳帶足了嗎?越走越冷不能就地紮營了,得算計著走,挑有驛站的地方走,是不是?」
他嗯了聲,「估摸著十月里差不多能到,那時候應該已經下雪了,北邊的驛站都燒炕,晚上睡覺也凍不著。」
她偏過頭看他的臉,月色里的尊榮依然耀眼,王爺是和靜的眉目,卻有不動聲色乾坤盡在我手的氣度。她計較了下,小心打探道:「這回去長白山是要召見溫家的三個兒子嗎?依您看,溫祿的案子裡頭有冤情沒有?或者說溫祿就是被冤枉的,有人拿他頂包兒,然後把他殺了滅口了?」
定宜當然希望是起冤案,她父親為官怎麼樣她雖不知道,但哪個做兒女的願意自己的爹身後滿是詬病呢!二品的大員,大家大業的,說敗就敗了,現在想起來也覺得酸楚。
弘策從來不辦沒把握的事,也不會說沒根底的話。他搖頭道:「這個暫且不好下定論,認真一清二白也不能進號子。官場是個染缸,出仕前下定決心做好官,可是權勢里浸淫著,心神扎不穩,日久年深毒就入骨了。三堂會審判了斬監候,結果第二天弔死,不合常理。」
所以判前和判後是個關口,死在判前必定有貓膩,死在判後呢,罪都定下了,不過伸手推一把,助他早日結案,以防有變。
定宜長嘆一口氣,「官場上不簡單,你死我活的,還不如做平頭百姓呢!」
他淡淡一笑,「各人有各人的志向,有人寒窗苦讀只為金榜題名,做官光宗耀祖啊,一家子伺候大爺似的伺候他,幾輩子的指望全在這上頭了。過了殿試鯉魚跳龍門,再清寒的家境都能一點兒一點兒好轉。要是落榜呢,回去再讀三年,還不定最後怎麼樣呢。」他轉過頭瞥他一眼,「都像你這麼的,千方百計做戈什哈就是為了出門長見識,那朝廷官員該青黃不接了。」
好好的怎麼說她呢,他不知道內情,她也算有志向的人,只不過不能透露罷了。
「溫祿的案子要是有疑點,他三個兒子能不能重判?」
他一直是看著她的,得看口型啊,定宜問完了,瞅他那眼睛有點慌。十二爺不是好糊弄的人,她打聽得這麼仔細,萬一讓他看出破綻來了怎麼辦?她趕緊的打哈哈,話鋒一轉就調到別處去了,「您說讀書人考狀元,我想起來這麼個人。那時候我剛拜在我師父門下,住在扁擔衚衕,那兒有個街坊,是讀書人,和我們共一個山頭,一到晚上就背書。我師父夏天坐在牆根兒底下吃飯,聽見什麼『上智不教而成,下愚雖教無益』就說又來了,嗡嗡嗡的,死記硬背,指定考不上。我師父沒說錯,那人連著考了兩回都沒成,最後一氣之下把四書五經全塞在爐膛里點火了。家裡窮啊,沒飯轍,就找我師父來。我師父給他指了條道,上響閘那兒給人卸糧食去。漕船來了裝袋,怕你偷糧食給扒得赤條條的,腰上兜塊兒布,腳上一雙鞋,這就扛麻袋。要說那人,讀書不走心,過日子倒勤儉。不讓穿衣裳不要緊,人家有大鞋。船艙里一來回,鞋就給裝滿了。扛扛扛……扛到壩上,鞋脫下來一磕全藏起來,晚上取去,這一天嚼穀就有了。後來他還說呢,書中自有黃金屋,念了十來年書,黃金屋沒見著,倒是出去賣力氣能填飽肚子。」
弘策愛聽民間那些故事,每個人的見識經歷因為生活的壞境不同,都有一定的局限。像他這樣的親王,整天聽見的都是哪個王府貝勒府短銀子了,向內務府打借條兒。宗室又懶又好面子,再窮排場不可少,寧願賣家裡瓷器古畫兒,也絕不會拉下臉出去找活路。倒是那些底層的百姓,揭不開鍋了腦子就活了,雖乾的事不上檯面,也算是有急智,聽著很有意思。
「糧食夾裹出來了,腳不受罪么?」他說,「我對旁的都不計較,就是鞋上講究,大了小了都委屈腳,底下有東西硌著怎麼走路呢。」
定宜手一划拉,說:「那會兒顧不上啦,知道口糧在腳底下,委屈就委屈吧!您看街沿兒上花子不委屈,天兒好了脫棉襖拿虱子,飯點兒上舍粥的地方取牌子,那都不是正經過日子的樣兒。這秀才後來娶媳婦,幾回差點兒黃了,還是我師父出面給說合的。」
十二爺品出味兒來了,像聽說書似的著急她的下回分解,問:「為什麼?是嫌他沒出息沒錢?」
她說不是,「姑娘不是大戶人家出身,想穿金戴銀也不能找他。」她咂咂嘴,「這人吶,摳門兒。他小氣啊,媒人帶著女家親戚走訪,他拿那糖瓜招待人。糖瓜不是一塊一塊的嗎,他給切開碼盤,看著能多點兒。一切二還則罷了,他一切四,那糖小得指甲蓋似的,人家拿了一塊不好意思拿第二塊,就這個。」
他笑起來,「這還沒定呢就叫人看輕了,敢情媳婦不想要了。」
「所以大伙兒都管他叫瓷仙毫瓷仙鶴嘛!」她笑道,「您聽沒聽過這個順口溜——鐵公雞,瓷仙毫,玻璃耗子琉璃貓。說的就是這路人,一毛不拔呀。」
小樹說得繪聲繪色……想必是繪聲繪色的。弘策靜靜看著,月色之下人淡如菊,這麼形容男人似乎不大貼切,再說他算是很活泛的性格,說人淡,無從說起。可是腦子裡就蹦出這麼個字眼來,有點可笑,卻壓制不住。
「後來呢,你師父硬給撮合了?」
她點了點頭,「可不嘛,他給人打了回票,又找我師父哭來,說自己多不容易,四歲死了爹,九歲死了媽,小時候沒人照應,他就吃野苜蓿什麼的。我師父看他可憐,請媒人那頭多說好話。正巧那姑娘的舅舅和我們一個衙門供職,這也算說得上話,就給他鼓吹鼓吹,誇他節儉肯干,是塊當家的好料子,就這麼捧作堆了。」
弘策道:「那也算好的。不過連飯都吃不上了,怎麼還能讀那麼多年書呢。」
「據說有個遠房親戚看他可憐,每月周濟他點兒。」定宜聳了聳肩,「誰知道呢,扛了糧食之後和以前不同了,大概認命了,什麼心氣兒都沒了,就滿嘴跑駱駝。媳婦娶回來過日子,也沒好好過,公母倆老打架。這人吶,書一扔,之乎者也全忘了,張嘴閉嘴好漢佔九妻。他媳婦兒聽了拱火,你連肚子都填不飽,還佔九妻?就拿笤帚把兒揍他,臉上老弄得青一塊紫一塊的。您說人啊,嬉笑怒罵一輩子就過去了。有人活得有滋有味,有人就活得賽過黃連……」她想起自己的處境,苦笑著搖搖頭。
他們並肩坐著,挨得很近,弘策微側過頭去,小樹怔怔盯著月亮,月影的半圓倒映在他澄澈的眼眸間,漾啊漾的,難以捕捉。
他試圖打破這份寧靜,笑道:「你才多大年紀,倒有這麼些感慨?」
她轉過臉,眉心漸漸攏起來,「我呀,和這秀才一樣,也是喪父喪母。家裡親戚都不窮,可是沒有人願意幫我一把,都看著我流落在外。好在我遇見了師父,我師父真疼我,他沒有兒女,就盼著我和師哥好。我這回攀高枝兒把他撇在大雜院里,走的時候心裡特別難過……」
她說得眼淚汪汪,知道他是王爺,單獨相處時也沒把他看得太高,反而像個可以交心的朋友。
女孩兒就是女孩兒,遇著不如意就想師父,要是在師父身邊,絕遇不上這種事。現在飄在外面,給那些人欺負,讓人上下其手,連哭都不能痛快哭。越想越覺得氣躁,忍不住,兩手捂住了臉,眼淚從指縫裡漫延出來,流進了袖管里。
王爺呢,看她這樣不再說話,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。定宜邊哭還得邊解釋,「我想我師父了……就是想師父,沒別的。」
有沒有別的他知道,想哭就哭吧,哭完心裡就舒坦了。他說:「初九那天恐怕還在路上奔波呢,到了長白山再給你補過生日。你說想做孔明燈,我給你做,你把心裡話寫在上頭,讓它們飛得高高的,就不想師父了。」
定宜還是小孩兒心性,聽了他的話抬頭,淚水氤氳里抽泣著問:「您真的給我做?不騙人?」
他慢慢勾起唇角,頷首道:「不騙人,我說話算話。」